深夜已至,我躺在夢境和現實的交界之處、睡與醒之間的徘徊,等待一些疲倦和夜的沈默將我推入睡眠。世界彷彿微縮成一粒沙,附載在時鐘的秒針之上。一切是那麼樣的渺小而模糊,我被睡意漸漸淹沒,意識也正隱隱地蜷縮,下一刻的我即將踏入一個未知的夢。
低分貝的蟬響此時在我耳中膨脹,緩緩的、從容的,彷彿正傾訴一個斑駁年代中的老故事。蟄伏已久的夢被硬生生地撕裂,我翻來覆去,這單一的頻率使我異常煩躁。我將食指伸入右耳,試圖阻隔這毫不間斷的噪音,結果卻只是徒勞無功。它並不猖狂,卻是最為惱人的存在。
已是第二個禮拜,耳鳴依舊進犯,侵擾著屬於我的夢土。
彷彿是一個獨立的個體,它只在黑夜中甦醒,呼喊著、抗議著,我卻無從安撫它的情緒。是什麼樣的靡靡之音使你狷忿?或是白天人群的譁然使你厭惡?又或者過多的秘密阻塞著你?耳鳴的聲響並非是陷落的音頻,而是無止境的向外擴張。伴隨著耳鳴的要脅,我坐起身,過去從未發覺的,黑夜的面目在五感中延展。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無奈和慶幸,萬物在休息,我望著靜止的房間,恍若自身是整個宇宙中能量的集合體,而我是如此的靠近自己。
那是一個陰鬱的午後。
終究是忍無可忍,隔天下午,我坐在耳鼻喉科診所的躺椅上,等待著宣判以及救贖。藥水和消毒水的味道潛入我的鼻腔,醫生手上握著耳用探針,我感覺到了極細微的拉扯,醫療工具的冰涼觸感使我不舒服。我閉上眼睛,祈禱我的右耳能回歸平常。平常即是如此的珍貴。
不久,所有的動作悄然停止。醫生輕聲地告訴我,如此雲淡風輕,卻像是訴說一個噩夢:「你的耳膜有一個小小的破洞。」那片灰色的天空於是靜靜在心中下起雨來。「可能會癒合的,你還年輕。」他補充說明,試圖垂下一條繩索拯救被推入懸崖下的我,只是繩子太短,而我已在深淵。我的右耳失去浮潛和游泳的能力,若是不小心進了水、發炎,最終它很有可能會成為一座封閉的孤島,和世界完全斷開聯繫。因此,洗澡時我得將棉花塞入右耳裡,小心翼翼的避免讓半滴水流進去。看著鏡子中狼狽的自己,不由得哽咽了起來,我將蓮蓬頭的水量開到最大,以蓋過獨自啜泣的聲音。
每個瞬間雖然渺小但確實存在著,而時光毫不留情地催促著我向前。以時間切割生活,每個人在格林威治的規則下各自奔馳。三年就這麼一晃而過,某些事物開始不那麼純粹,部分的情緒開始收斂。青春的回憶和悵惘總是在夢裡被慢速播放。我想念過往的曾經,不論哭泣的時刻或是歡笑。這些年來我定期到大醫院檢查,等待的人群總讓我想到擱淺的鯨,他們使整個時間和空間產生停滯感,只有護士的叫號聲才使我意識世界正流動著、正確時運轉著。醫院是如此偌大的孤獨啊。從長廊傳來的陰冷之氣席捲著我,無數個病人空洞的眼神包圍著我,薄弱蒼白的方形病房壓迫著我的每一寸神經,強烈的窒息感使我暈眩。而我的右耳膜並沒有任何癒合的跡象。醫生在我的耳內植入了小紙片,它代表著一種可能性,復原的希望。
坐在游泳池畔的我,徹底成為了旁觀者。我安靜地看著水花四濺,看水面在太陽底下閃耀著光,躍升、飛行、墜落,我已經快忘記如何游泳,卻是如此的渴望觸碰水。望向游泳池,我彷彿看見過往的自己,他縱身躍進泳池,專注在每一個划水的動作,轉頭換氣時我看見他稚嫩的臉,多麼無懼、多麼堅持,抵達終點的慾望構成當下的每一刻。我小心地注視的他,從剎那中感覺到力量。或許我被禁錮在陸地之上,但因此我也看見了不同於水中的景色。或喜或悲,一切都在轉念之間。我會永遠相信,破裂的,總會凝聚成將癒的疤,遺失了,會重新拾獲,或許是以不同形式,因為生命充斥著意外的驚喜。
每當我擤鼻涕,只要力道重了些,我的右耳便向我提出強烈抗議。他時刻提醒著我他的存在,他那破損的存在。如今的我依然和我美麗的缺陷共存。在最好的時期感受一些痛覺,體會生命的沉鬱。因為一個微小的破洞,我曾經憂懼、也曾經憤恨生命的殘忍;因為一個微小的破洞,我也看見了自身外的遼闊。學會愛惜自己,學會擁抱生命的缺憾。缺陷未嘗不好,過濾一些喧嘩、阻隔外界的紛紛攘攘。一個不完美的肉身,無法去定義什麼,無法定義我。而我,學習擁抱了我的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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